秦修长城,隋开运河。隋朝与秦朝有太多的相似之处,这一点已为许多历史学家所觉察。隋朝两帝,文帝创业,知江山得来不易,守成尤艰,而小心谨慎,仍然退处陕西盆地,再启渭河水道,据长安以制天下,虽然略感不是十分便捷,却立定地步,安稳不成问题。炀帝继承祖业,对创守之艰辛,自没有切肤之深感;加之本人天资太过聪明——这且也还不是太要命,要命的是,炀帝他非常明白自己的聪明——即毫不含糊以聪明自居,大言即使去掉自己的皇帝身份,论天生资质,他也该是天下第一。这样,炀帝他聪明的屁股便坐不住了,像得了多动症,一刻不停地跌荡腾挪:将都城移出关中——长安城安是安,但四面山围,太憋气了;移出东都洛阳,以便与开阔的大东部、从而大东南、大东北建立更迅捷不隔的直接对接。他提出的理由原也不错:“关河悬远,兵不赴急。”(《隋书炀帝纪》,下同)长安离东部太远了,一旦有个山高水低,来不急救应处置。洛阳位置适中,最好不过。
洛阳好!这才与炀帝的过人才智与精力相匹配。接下来该是他痛快淋漓好好挥洒一把的时候了。当然!一俟移都洛阳,炀帝立即瞄准两个地方,大手笔开写其大文章。头一个地方便是东南,以扬州为中心,那是一个如梦一样的地方,那梦境一般的水乡!水一样洁的琼花,水一样清的月亮,以及水一样柔的女人。如此一个神仙妙境,方才与诗人炀帝的才情相合,情景交融嘛,是他真正该去做梦的地方。天地钟灵秀,不凡的才情,自得有不凡的地方予以安置,方才不负造化,合于天道自然,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?炀帝想去的另一个地方是东北,那里凝寒凛冽,是真正男人该去顶天立地一番的好地方。
怎么意思?那里天造地设是考验男人、让男人出气概的地方——战场!炀帝他不仅是诗人,首先是男人,而且都是天下第一的,天下第一诗人,天下第一男人。为此,光是风流倜傥、缱绻温柔是远不够的;更要无比的英武:一声号令,千*万马卷地铺开,山摇地动,排山倒海,压向敌阵,将成批的敌*秋风扫落叶般辗压入地,然后生擒敌酋,率领得胜之*,浩浩荡荡开进敌城,来一个天地间绝对肃穆、绝对壮观的入城式——那,是什么景象!是什么样感觉!那不是活演的立体的诗吗。
这样,就需要更为迅捷的交通,那就是:水道。以洛阳为中心,一边朝向东南,一边朝向东北,开河!大业元年,隋集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人,开通济渠,西段:自西苑(炀帝宫苑,在洛阳西)引谷水、洛水达于*河;东段:由板渚引*河水通于淮河(板诸即板城渚口,在今河南荥阳县氾水镇东北)炀帝太高兴了,立即命*门侍郎官王弘等人,前往江南采木造龙舟及其它各式船只,总共达万艘之多。舟成,炀帝出宫苑门,即上龙舟——这哪里是舟,简直就是浮在水面上可以移动、一所真正意义上的“行宫”!八月,炀帝“御龙舟幸江都。以左武卫大将*郭衍为前*,右武卫大将*李景为后*。文武官五品以上给楼船,九品以上给*蔑,舳舻相接二百余里。”南国风情痛享一顿以后,炀帝掉船北向,再领其北国扬威奋进之风骚。
大业四年正月,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人,开通济渠:引沁水,南达于河,北通涿郡(今河北涿州)。七年,炀帝自江都御龙舟入通济渠,北幸涿郡,向高丽发出战争宣言,诏曰:“武有七德,先之以安民。*有六本,兴之以教义。高丽高元亏失藩礼,将欲问罪!”八年正月,大*集于涿郡,“总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,号二百万。其餽运者倍之。癸未,第一*发,终四十日,引师乃尽,旌旗亘千里。近古出师之盛,未之有也。……七月……败亡……班师……九月庚辰,上至东都。”九年正月,再征天下兵,集于涿郡,讨高丽。“车驾度辽”。“遣宇文述、杨义臣趣平壤”。十年三月,炀帝三临涿郡,亲穿戎服,征高丽。“高丽请降,囚送斛斯*。上大悦。八月己巳班师。”节奏实在太密集,不容喘息。作为事件的主持者,炀帝一定乐疯了。他可谓是古今第一个懂得什么叫乐的美乐家了吧。
但历史的脚步也跟得紧。大业十一年,国内乱起。十三年,李渊在长安称帝。十四年三月,炀帝被手下杀死于扬州行宫。隋亡。历史犹如瀚海,那是不能够轻率去搅动的,否则,必掀起万丈波涛,将戏水人葬身水底,再翻不得身。炀帝聪明反被所误,多才却为才累,为古今一切对历史不恭、心怀傲慢的狂妄自大者立下一面永久的镜子,千年之后,让人痛惜。而这位傲慢的开河者其所开的河,却成为他永久的纪念,成为后世千秋万代通漕治国、事关国运的致命的通道:东北的国防,东南的漕粮,全然系于此南北一河,不可须臾离得。而冷静的史评家,也把炀帝杨广评为这样一个人:不仁而有功。历史真是开玩笑,会捉弄人。
汉朝灭亡以后,六朝三百年间,王朝南渡,中国的东南得到开发,迅速崛起,至隋唐时,其经济能力已然超过北方地区,而成为国家的主要支柱。这意味着,中国的重心,已经转移到中国东部一线,两个大平原上。故此,历史要求,帝国再也不可忽视东部南部,必须进一步加强与东部及南部联系的纽带,如此方可有效掌握整个国家,而不至头重脚轻,失去平衡。而这种重心的暗中转移,却采取了这样一种悲喜剧的历史形式:抬出一个近乎颠狂的冒进者隋炀帝,冒进再冒进,开出一条足可与长城相提并论的大运河,将东部与西部、南部与北部融为一个整体;这样的历史使命一俟完成之后,轻轻一滑手指头,却将当时历史的主事者抛弃,踢入河底,予以彻底的埋葬。真不知该让人发笑,还是忍不住地为某些人的悲剧结局喟然痛悼。